“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。”
玫瑰公主望着墙上挂着的祖母画像,想起这句她们家族世世代代的箴言,但她心里明白得很,她和王子的生活不是童话。
她身后粉墙上的大笨钟敲了七次。
“公主殿下,王子说他刚从莱恩伯爵家里回来,换好衣服一会就到。”
今天她派去催他回家的侍女少说有五六个,明明昨晚她再三嘱咐,第二天父王寿诞,八点晚宴开始,他们作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代表,起码要提前一小时到宴会,以示尊重。
结果她说的话都成了耳边风。
01
厚重的檀香木门被推开,走进来一个脸上肥嘟嘟,颧骨两侧微红的中年男人,三十四五岁年纪,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,但内里白衬衫的下摆绷得紧紧的,被肚皮撑着,仿佛随时要裂开。
公主提着高腰白色蕾丝长裙,三步并作两步向王子走来,但沉沉的裙撑、扎得紧紧的束腰和尖得可以戳死人的十厘米高跟鞋,让她迈不开步子。
“我从下午三点就派人提醒,每过一个小时就去催,你还死活赖在那里!平时我就懒得说你,今天什么日子,你怎么不过过脑子?”
路易王子最忌恨别人提他的脑子,这比提他的出身更令人难堪。
“他是个平民也就罢了,读书也马马虎虎,一路读的都是公立学校,说明脑子也不好使,光用嘴皮子骗人。”
他和公主热恋时,有次曾躲在大红鹅绒窗帘背后,听到她的祖母如此评价他。
幸亏那个老巫婆三年前死了,不然还要天天看她脸色。
“我让你等我了吗?我给你上了脚链了吗?你想干嘛就干嘛,我呢?我陪别人聊聊天,你就比你养的那只鹦鹉还烦!”
他身上的香水味烈到刺鼻,也掩盖不了张口就来的伏特加酒味。
“你还有脸说?”公主用指头戳着他的胸口,说一句,戳一次,“喝酒的钱不是我的?吃我的,睡我的,住我的,你不工作,也有大把的钱花。”
手指戳得不痛,吐出的每一个字却比刀子更尖锐,一笔一划在他心窝就地凌迟。
他一把推开她洋葱般白的手,曾经这双小手光是握着就令他的心怦怦乱跳,一手指着窗外。
“你问问他们,我是谁?救了他们命、让你父王还能老老实实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屠龙骑士!你又是谁?你就是国王的宝贝女儿,投了个好胎而已!”
公主措不及防,鞋跟一歪,跌在地上,在一旁等着的贴身侍女慌忙蹲下,搀扶她起来。她挥挥手,双手撑住地面,腰使劲一挺,利用裙撑的弹力站了起来。
王室吵架已经够丢脸了,她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丧失最后的尊严。
“你敢吼我,还敢推我?敢不敢打我呀?”
她挺到王子面前,凑过侧脸,让他打。
看着这个发福男人被她几句话就唬住的呆愣眼神,她就知道给他一万个熊胆,他也不敢下手。
男人打女人,就算在平民社会也是社会一辈子不齿的丑闻。
啪!
一个巴掌打到王子左脸。
“你不敢,我敢!”公主捏了捏自己的手腕,这巴掌下去,反作用力实在太强了。
“屠什么龙啊,十年前的老掉牙也值得吹!你看看当年追我的葡萄牙安德烈王子,航海搞得风生水起,丝绸香料咖啡豆成吨成吨停在港口,连最不济的普鲁士海格王子,他手下的十字军骑士个个英勇善战,五年不到就征服了地中海。
“你再看看你,和街上那些白天种地,晚上买酒喝的醉汉又有什么两样?”
他知道她骂的不单是他,还有他爹。
因为他爹就是个勤勤恳恳,不惹事生非的农夫,没什么文化,也没高雅的情趣和爱好,除了平日干完活,去乡村酒店呷两口好酒。
王室嘲笑他,说他吃饭不懂刀叉怎么用,但在儿子眼中,他教育的“勇敢、诚实、正直”信念比贵族学校传播的人文知识还有用。
这个结婚十年,朝夕相处的女人永远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,往哪个地方刺进去最痛。
啪!
公主的白脸蛋瞬间腾起鲜明的五个红指印。
“有什么不敢的?大不了离婚。”
他也刺进她的软肋。
02
公主拿出手帕,捂住侧脸,狠狠关上了客厅大门,但那扇沉重的檀香门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,因为门轴嵌着一根弹簧,就是为了避免大门合上时声音太响。
他想起爱尔兰那个每次开闭都发出吱呀响的木屋。
那时他一无所有,连一周难得吃上一回的麦麸面包都是硬邦邦的,不像这里刚出炉的欧包,热烘烘的,撕开软绵绵的一层皮,透着黄油和鸡蛋的奶香味。
客厅左侧墙上悬着他们的婚纱照,纯金花纹相框下边凸着两颗龙头,手指大小,托着一柄宝剑。
“从绿宝石之地应征的勇士,你可知此行,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?”
当时国王王冠两侧的鬓发已经愁得一夜发白,眼袋皱起三四层水纹。城中谣言四起,传闻恶龙一日展翅飞行三千里,而船夫曾在海峡对面见过它的身影。
“陛下,我是无冕的白衣骑士,落子无悔。”
“好个落子无悔。若你凯旋而归,本王承诺把大公主许配给你,君无戏言,来人!”王位台阶下侍立的仆人走到他面前,双手捧着一个银盘,上面放着一口宝剑。“以此剑为信!”
十年啦,这柄宝剑静静挂在墙上。
宫外多少人想一睹屠龙宝剑的真面目,而宫内却无人问津,只有侍女每日记得例行擦拭,剑鞘才没有积尘。
“兄弟,归来乎?”
路易王子取下宝剑,弹了弹剑鞘,一手握住剑柄,缓缓抽出剑身,只见剑刃上有个小缺口,那是砍龙头的时候,剑头卡在龙的脖颈骨头里,一时拔不出来,改成木匠常用的锯子锯了。
那个小缺口已转成红色。
生锈了?
他不敢相信,这口国王御赐的宝剑竟是生铁打造,外面抹了一层银,其他部分依旧铮铮清亮,发出森森寒光。
“勇士,你有所不知,想激发宝剑真正的威力,须拿血祭祀。”
临行前一晚,国王邀请他与王公大臣同座,众人觥筹交错,纷纷为他践行。几杯波尔多陈年葡萄酒下肚,摘下皇冠的老人对即将出发的年轻人提出了最后一点忠告。
“伯爵大人略有提及,用猪牛马作为牺牲,把鲜血淋在宝剑上即可。”
平民老百姓用剑哪有这么多规矩?
但他摸不清正规骑士的门门道道,只能别人说什么,他就信什么。
“嗳,那是寻常宝剑的用法。”国王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,放下镶金高脚杯,捻着下巴的扇圈胡须,“这是教皇摸着《圣经》,对着神祇焚香祈祷七七四十九天的屠龙宝剑,祭祀方式必须与众不同。”
“那就有劳国王指点一二。”
“此等宝剑,在屠龙前,必须砍下三个人头。”国王对旁边的侍从用眼神示意,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仆端上来的不是红酒或碟盘,而是一个圆木筒。
“画师已经复刻那三个人的画像,右下角也分别写有他们的名字,确保勇士不会认错人。”
他没有当着国王的面打开木筒,在那种场合是十分不敬的。
“国王想除掉的恶人,定是穷凶极恶之辈,敢问他们的名字是?”
老国王对这一记彩虹屁十分受用,他劝了勇士一杯酒,自己又喝了一杯,方才悠悠说道:“第一个人,为了女人不惜与教皇反目,废弃国教,另立新教,对婚姻毫无忠诚,结婚六次,荒淫无度,该不该杀?”
“该!”
“第二个人,贵为臣子,不仅以下犯上,公然宣布废弃国王,满口共和的仁义道德,自己却加冕称帝,四处攻城略地,号称解放人民,实则奴役他国,心口不一,该不该杀?”
“该!”
“第三个人,生来不该坐那个位置。多少人想要这个人的命,结果,还是难过这一关哪!”
在贵族圈摸爬滚打十年后,他恍然大悟。
呵,这只老狐狸哪是要屠龙,是要清除政敌啊。
03
屠龙的远征花了他整整一年,可前十一个月都在找这三个画卷上的真人。
他独自一人,晚上升起篝火,枕着这把宝剑,从木筒抽出画卷,拉开卷轴。
上面第一个男人一脸横肉,五方正脸,额阔顶平,腮边两口胡须像是油漆工的刷毛般直挺挺的,外面披着鹅绒绣袍,看面相,这人喜怒无常、独断专行。
右下角用鹅毛笔细细写着此人的名字:亨利国王。
路易雇了张三角帆船,避开暗礁,绕过旋涡,越过英吉利海峡,刚迈入暗杀目标所在的城市,夹着浓烈煤油味的大雾让他睁不开眼,一辆垂着大红天鹅绒丝绸帘的马车飞驰而过,溅了他一身泥水。
“喂!”
他冲上去,刚想喝住车夫,迎面撞上一个脸上搭着几块黑灰的七八岁小孩,对方也没有道歉,反倒撒开双腿窜入旁边的小巷,眨眼就不见了人影。
没素质!什么鬼样的国王就出什么样的人民。
忽然路易听见三点钟方向敲了三声隆隆的钟声,原本吵吵嚷嚷的街头霎时沉默下来,人群汇成一条小溪,缓慢而有序地向钟声走去。
“今天祈祷日,红衣大主教难得露面宣讲教义!”百姓四处交头接耳。
他跟着人潮的尾巴,远远望见前方尖锐乳白的穹顶,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就停在教堂旁边的一侧铁门。
“站住!闲人免进!”
穿着笔挺雪白军装的哨兵阻止了他,胸口右上方的徽章表明他是个受封的骑士,“这里是绿色通道,只有贵族才能进去。”
“我是这辆马车主人约见的人。”
方才马车疾驰而过,路易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。不知是哪位贵族夫人出来晃悠?传闻这里贵族夫人酷爱养男宠,而教堂就是她们幽会的常选地点。
对方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。
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五岁上下,眉粗眼大,皮肤黝黑,一身无袖牛皮铠甲,臂膀雄壮有力,不太像印象中的小白脸,不过夫人兴许就爱这一口。
“安妮王后?”哨兵眼皮一皱,踌躇半响,“原则上不能放你进去,但出点放风费,进去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路易按住腰间的宝剑,往裤腰带摸了摸。咦,钱袋子哪去了?该死,遭了小屁孩的毒手!
“这块玉佩拿去当,起码值十先令。”
他把脖子上用红头绳系着的祖传玉佩解下来,塞在哨兵手中。
对方咂咂嘴,眉心皱成川字,“她对你也不怎样嘛!算了,进去吧!”
从侧门进去,向右拐个弯,中间花坛簇拥着一口石雕,亨利国王一手勒着马缰,一手朝前方挥剑直指,右手边有条甬道,通向大教堂。
一行穿黑衣、戴黑纱的队伍从左边甬道出来,低头跟在一个红衣人后面。
路易拔剑杀死了黑衣随从,一剑了结一个,比切瓜还干脆,用剑鞘打晕了大主教,剥下他的袍子,扯了他的头巾,假扮成他的模样,去了忏悔室。
隔着小窗的木栏,他瞅见栏外的女人描着长长的柳叶眉,白手帕不停抹左右两腮,鹅卵大小的青宝石耳坠随着她的动作一前一后。
对贵族天生的敏感告诉他,她就是安妮王后,亨利国王的第六任妻子。
“神父,请帮我问问主,男人为何比女人还善变?婚前他对我百依百顺,婚后他不但打我踢我,还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!”
王后喉咙一紧,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轻吐樱唇,哽咽道:“他说我再不生出储君,就要像前五个老婆一样,把我废了!可,可从小带我的奶妈说,一个两个不排除是女人的问题,到了第六个还这样,这不明摆着是谁的问题嘛!
“于是她给我出了个主意。”
凭着男人的直觉,路易猜到她口中的馊主意是什么。
民间土方,借鸡生蛋。
“神父,我有罪,但孩子是无辜的。每天晚上我摸着他金黄的软头发,忍不住就想,万一亨利发现这不是他的骨肉——”
“此事不难。”路易学着贵族发音的腔调,一只手越过木栏,递给她一个棕色瓶子,“混在汤里,让他喝下去,他的双眼将被主的浓雾蒙蔽,永远不会发现你的秘密。”
王后忙不迭地把瓶子收到袖口,一连说了几声“谢谢主”,关上了暗室的门。
喝下百草枯,十人死九个。
日防夜防,防不过枕边人。
04
路易一路翻山越岭,越海扬帆,他出招速度越来越快,剑起瓜落。
是时候了。
他深夜游过地中海,登上厄尔巴岛,翻过涂了毒汁的矛头,用一根绳攀上屋顶,不小心弄响了一片瓦。
“谁?”底下巡逻的红衣兵大喝一声,帽子上的白羽毛抖了抖。
“喵。”
路易日夜与野兽相伴,模仿各色动物叫声惟妙惟肖。
“大惊小怪,他关在这里六年都没动静,你以为他还能像当初那样,再组个联盟反扑大陆?”
“小心使得万年船嘛。”
他见红衣兵摇头晃脑,转过另一侧屋子不见踪影后,轻轻跳下地面,推开这扇掉了金漆的斑驳木门,里面一个老头正抬头看着他。
还好我不认死理,眼前这个老头和画卷上的第二个目标压根不像同一个人。画里那人风度翩翩,一头金色假卷毛,湛蓝眼瞳深情款款,侧身站着,腰间挂着佩剑,当年不光法兰西,不光女人,而是整个大陆男女老少都为之疯狂。
他们的梦中情人绝不是眼前这个眼睛浑浊、满脸老人斑的龌龊老头。
“谁派你来的?”
这个老头说话甚有气势,不愧是让七个国家难得联合起来反抗的波拿巴将军。
“隔墙有耳,这人的名字我不能说,看这个就知道了。”
他递上一封信,那是他用一法郎托人伪造的。
因为怕露馅,信里没写几行字,只是假托他伯爵朋友的口吻,略略提及让他跟着这个送信人,坐小船偷渡回大陆,他们已经收归旧部,只等他来。
当然那是假的,小船就是他的丧命处。
老头用桌上的拆信银刀揭开红泥,明明没几行字,他读了却有一炷香的时间。路易握住剑柄,死盯着老头,一旦他开口喊人,立即动手。
“我不能去。”
老头沉吟片刻,摇摇头,路易看见他头颅中间光秃秃的,两侧稀疏银发像几根野草。“我老啦,不是当年那个波拿巴了。”
“将军,让法兰西成为欧洲帝国的梦想尚未实现,壮志未酬,怎能轻易认命?”
原定计划被打乱,搁谁都会着急。
老头绕到书桌后方,从抽屉取出一幅画卷,深情盯着上面脸若银盘的女子,“五十而知天命,我已经五十二了。临死前,我只想见见她。年轻人,你有初恋情人吗?”
这话问住了路易。
穷孩子只有木剑,或者牧牛放羊,但自尊让他又撒了个谎,“十三岁的时候,喜欢过一个隔村的女孩。”
他说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卖花小女孩,虽然一个村,但他俩从没说过话。
“他爸说我出身低微,给他提鞋都不配,让人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,又卖给开往大陆的奴隶船。”大陆有很多将军的发家史,独独缺了这个版本。
“但她没嫌弃过我,教我认字,教我用贵族的词汇,也不嘲笑我的乡下口音。后来说爱我的女人,不过看中我的名气,看中我的地位,其实她们爱的是童话里的白马王子,不是我,穷小子波拿巴。”
老头轻抚画上女人的脸,流下两行浊泪。路易胸口莫名喘不过气,虽然他至今没碰过女人,但老头却好像道尽了他的苦楚。
“将军,这封信是假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老头惨然一笑,“她教过我,mylord是两个词,中间有个空格,贵族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。”
“将军!”
老头往后一倒,路易跑到他跟前,发现他从抽屉拿出的还有一把匕首。而此刻匕首正深深没入他的肚子,只有刀柄露在外面。
第三个目标,是个美女。
传闻曾有一百个刺客领命暗杀她,但他们行刺的第二天早晨,城门口用刀尖插着他们的头。
于是民间有了她的外号:百人斩奥薇莉亚。
路易在路上买了几个男仆,披上白色长袍,裹着白头巾,让仆人们扛着十个沉甸甸的宝箱,声称他们是偏远小国派来朝贡的使者,成功入住宫殿,准备第二天觐见法老。
“大人,法老担心你厌床,特意送来这份凉席。”
两个黑男奴双手捧着一裹草席,双膝下跪,拉起席子一边,里面滚出一个黑亮肤色、皮肤紧致的九头身美人。
要不是路易在画卷上见过她,还真难以想象和太阳国女法老的第一次会面竟如此血液喷张。
“大人远道而来,今晚奴家给你做一回推拿。”
奥薇莉亚扭着杨柳腰,半个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,斜靠在他胸口,一手搂住脖子,另一只手捏了捏他大腿根。路易打了一个激灵,慌忙揽着她的细腰,往地上一扔。
“我已经有婚约了。”如果他屠龙成功的话。
跪在地上的女法老掩嘴娇笑,一手撑在地上,也不起来,“多少男人结了婚,也在外面养有几个情人,更别说那些三妻四妾的了,一夜情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“不行,我是骑士,骑士有骑士的规矩。”如果他屠龙成功的话。
女法老重又站起来,并肩靠在他的身上,玩弄着他腰间宝剑的剑穗,“我见过的骑士,没有上千,也过百啦。”
这把宝剑微微颤抖,提醒着他的使命。
“那你肯定没见过我这样的。”
一百零一个刺客,结束了百人斩的传闻。
这柄宝剑沾上三个人的血后,屠龙一事,果然轻而易举。
“王子殿下,公主捎话说,她先走一步。”
侍女推开门,打断了屠龙骑士的回忆。
05
到达琉璃宫的时候,路易听见大教堂的大笨钟沉沉地敲了八下。
他右手握住金手柄,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,费劲地推开门。果不出他所料,一群头戴银卷发的人扭头注视着他,全场唯一戴黑卷毛的老国王站在长餐桌的最左侧,正向上举着一个透明高脚杯。
“让我们感谢···”老国王毫无愠色,他把情绪向来操纵得像他胯下的白马,“让我们感谢永葆帝国和平的屠龙骑士!”
他把高脚杯方向转向路易,旋即把浅黄葡萄酒一饮而尽。
这一招对化解尴尬的场合十分奏效。
其他人也举起酒杯,对着路易:“感谢屠龙骑士!”
路易跨步走向左侧下边,在公主旁边空着一个座位,他拿起酒杯,高声大喊:“祝我带来的玫瑰帝国太平万年!”
话音刚落,他看见嘲笑他爸的德兹公爵吸了吸鼻子,竭力装出严肃的模样,眼睛却弯成一条缝,公主拿手帕捂住嘴,假咳了两声。
路易假装什么也注意,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
他又没说错,玫瑰帝国最强大的政敌,亨利一死,新王到现在不过是个十岁小孩,让欧洲闻风丧胆的将军病逝于囚禁他的流放地,太阳国的新法老甘愿俯首称臣,沦为帝国在另一块大陆的属地。
这都是他的功劳。
“菲利普夫妇怎么还没到?”
老国王左手边的两个座位仍然空着。路易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一个到场的,感到某种荣誉被夺走的失落。屁股蓦地一疼,他知道是公主在掐他的屁股肉,示意他别多嘴。
“他们这几天在美洲代表帝国视察。”
一手捧着金酒壶的男仆给老国王新添满了酒,他重新高举酒杯,刚张开口,大门忽然被推开,一个打着黑领结、穿着燕尾服,戴着白手套的男仆拿着一份报纸,快步走向国王。
经过路易身边时,他扫见报纸左上角大大的刊名《星期六邮报》。
不是国王常年订阅的《盎格鲁·撒克逊时报》,也不是他读报的正常时间,他通常边吃早餐,边戴副老花镜看昨天的报纸。
《星期六邮报》只是刊载各类名流风月的八卦小报,某某伯爵包养情妇啦,哪位夫人成为新晋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啦。
老国王竟好这一口?
男仆凑近老国王的耳朵,低声说了些什么,全场鸦雀无声,众人面面相觑。
“致辞就免了,大家先去舞厅吧。”
国王放下酒杯,一手拿起报纸,皱着眉眯着眼,一旁的男仆立即放下酒壶,递过眼镜。
在座的人只好默默陆续起身,侍立在门口的男仆拉开门。公主扯了扯路易燕尾服的下摆,让他跟在她旁边。
又要在公开场合秀恩爱了,王室就是那么麻烦的存在。路易厌倦了作秀。
“你们留下!”国王从低垂的眼镜缝里射出鹰隼般的眼神,路易从他紧绷的嘴角读出了事态严重。“你们也退下。”他转身对递报纸的仆人下了命令。
等最后一个男仆关上大门,国王把报纸甩在王子和公主所在的桌前,“你们看看,菲利普他们对媒体说了什么鬼话!”
公主拿过报纸,路易凑过身,和她一起读头版,新闻标题就够吸人眼球:戴有色眼镜的玫瑰王室。
菲利普是公主同母的亲弟弟,自幼放浪不羁,绯闻百出,到了而立之年,娶了大学认识的同学,奥薇莉亚的远房侄女美尼斯,其实也不能算亲戚了,毕竟从她曾祖父那时候就搬到了美洲。
美尼斯和菲利普对着媒体哭诉,她挨过公主的耳光,被公爵嘲笑未来的小孩会不会也是黑皮肤,连守护安全的骑士数量也比公主少了一半——这是王室明文规定的,第二顺位的继承人所拥有的骑士不得多于第一顺位的。
“父王,当初我就说不能让弟弟把这种出身的女人娶回家。”
公主一棒子也殃及了自己的丈夫,路易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,就像他清楚美尼斯说的不是假话。
“你怎么看?”老国王看向未来的继承者。
“他们想利用媒体,逼宫上位!”浸润贵族圈十年,路易对王室肚皮内的小九九了若指掌,“菲利普夫妇现今还领着王室的月俸,可以先切断他们的经济来源,撤回骑士,再派人看他们的认错态度,最后决定要不要除名。”
下好每一步棋,路易深谙权力游戏的规则。
“不愧是保护帝国的屠龙骑士,我果然没看错你。”国王捻着花白山羊胡须,又扶了扶镜框,接着看向公主,“都怪你奶奶把他宠坏了,三十岁说话还像个没断奶的小毛头!美尼斯就是他的奶妈!”
“父王,不要生气嘛。”公主撩起裙摆,走到国王旁边,嘟起嘴摇了摇他的右手,靠在他的右肩,伸出一根食指玩弄父王的胡须,“在祖母背后说她坏话是不对的,她又没法复活和你吵架。”
“呵呵。”国王转怒为喜,对王子露出慈爱的深情,“看看你把她惯成什么样。”
不,是你们惯的,不是我。
路易内心在无声辩驳。
06
王宫后花园里,一个系着猩红鹅绒披肩,脖子围了一圈貂鼠皮的中年妇人掰开一根山茶花枝,瞅见不远处大树下透着一团白,一团蓝。
“公主啊,原来你躲在这里。”
“莱恩姨妈。”
公主穿着一袭蓝裙,左手正扯着一朵山茶花,地上掉的白色花瓣星星点点,见到中年妇人坐在她旁边,索性把头一歪,斜靠在姨妈身上。
“干嘛大清早和花过不去?”
“他一定是在外面有人了。”公主知道姨妈铁定懂他指的是谁,“天天鬼影见不到一个,回来就满口酒气,你看他啤酒肚,比姑姑怀胎七个月都大!”
“想太多,伤身体。”姨妈也跟着公主,从旁边的山茶花枝上摘下一朵花,插到侄女发鬓,小时候时她们经常这样玩。
“男人么,狩猎是他们的天性。反正他们又离不了婚,管他外面彩旗飘成红橙黄绿青蓝紫呢!”
玫瑰帝国信奉的宗教明令不许离婚,除非像英吉利王国亨利国王那样,彻底和教皇翻脸,改信新教。
“想让男人不往外跑,那你的肚子也要争气点,用尿不湿套住他的腿。”
这些粗俗的话把公主逗得噗嗤一笑,“好姨妈,你从哪里学来这种下人说的话?”
“你姨妈哪用得着学,无师自通。”姨妈见公主不和花怄气了,拉过公主一只手,“走,带姨妈看看进贡给你父王的寿礼,天下值得宝贝的东西多着呢!”
此时王宫书房里,六米高的玻璃书柜侧向一旁,原来书柜背后还有一个门,一块石头砌成的阶梯通向地下。
路易正在和两个男人站在一起。
一个三十岁上下,脸上胡髭剃得薄薄的,刀削下巴,一双桃花眼增加了他不少妩媚。另一个七十岁左右,眼袋下垂,一身从头罩到脚的黑披风在暗示这个人不想让外人知晓他的身份。
“查理,可惜你不在场,不然你看到国王读你写的报道时的表情,一定会笑得在地上打滚。”路易对眼前这个《星期六邮报》的执行主编笑道。
查理挑了挑他的桃花眼,尖声尖气回复:“给我一百个熊胆,我也不敢在国王面前开口笑哦。”又做了个抹颈的动作,“他们会发现我们在造谣吗?”
他们指的是菲利普夫妇。
即使在密室,所有敏感信息都必须指代,外行人听不懂才是最安全的保密手段。
“我早派人去他们住所,把现场布置成畏罪自杀。”
派去执行暗杀任务的可不是花钱买来的小啰啰,而是爱尔兰独立军中最彪悍的士兵。他扶持查理,也是挑中他的爱尔兰裔身份,几年前《星期六邮报》还是个垂死挣扎的乡下小报呢。
路易转身看向黑衣人,“大人,你好好在郊外别墅享受青春吧,查理是不会把这件事报道出去的。但证据,要等你完成任务后再给你。”
这是教皇生平受到的第二次严重威胁,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,那个不知死活的亨利小兔崽子为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婊子要闹离婚。
要不是他多年嫖妓的隐蔽基地被对方发现,还威胁要刊在八卦小报上让他声誉扫地,他才不愿被人如此拿捏。现在的年轻人,个个都成精了一样,不懂尊老爱幼。
“再过三个月,我就要正式退休了,一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用?”
三个月后,罗马将举行下一任教皇的上任仪式,老教皇一卸任,就相当于脱离教职,就算有丑闻,也不会在上流社会掀起太多的波澜。
“这个没关系,那就在三个月内宣布这个消息。”这个老狐狸想金蝉脱壳,没那么容易。
“王子想公布的消息是?”
“我要离婚!”
真该死,活脱脱的亨利二世!教皇扯了扯帽子的下沿,竭力不让别人发现他的面容,准备转身离开。
“那就选在复活节那天吧!”
主会诅咒你们这群毫无信仰的小兔崽子!
07
三个月后。
王室所有成员依次排在教堂大门的红毯上,老国王领头,公主挽着王子的手跟在后面。今天是复活节,所有人必须进去,在神父面前喝下一杯葡萄酒,啃一口餐包。
“主啊,请保佑你的子民吧!”
神父的脸又红又圆,像个鲜嫩多汁的西红柿,从被撑起的黑袍可以猜测,他的吨位不小。轮到公主和王子时,他盯着眼前娇滴滴的女人,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。
公主低下头,露出不胜凉风的娇羞,“神父,明年这时候我们还会再来打扰的。”
她最近一个月茶饭不思,万事慵懒,姨妈偷偷告诉她,她肚里有了个活蹦乱跳的娃,极有可能是条小龙。
在玫瑰帝国,国君才是真龙。
不过姨妈也告诉她,贵族之中不成文的规矩,前三个月不能把怀孕消息透露出去。所以这消息连王子也被瞒得密得不透风。
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”
一个头戴黑军帽,穿着黑军装,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的士兵挤了进来,神父眉头一皱,在这种节日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词。
士兵在老国王面前单膝跪下,匆忙之下忘记在王室面前该做的礼仪,递上一张纸,“国王,这是将军凌晨七点发的加急军报,驻爱尔兰的军队半夜被偷袭,监狱的犯人全部被放出来,把我们正规军关在里面。”
“反了!反了!”老国王也忘记了表情管理,大声一吼,踢了一脚放着餐包的餐桌腿,旋即缩了腿,疼得在空中狂抖,男仆连忙扶着国王,让他的枯手搭在肩膀上。
“路易,我们帝国最引以为傲的屠龙骑士,过来。”
路易走到国王面前,老国王把另一只枯手搭在王子的手背,“我们帝国最引以为傲的屠龙骑士,虽然爱尔兰是你的故乡,为了帝国的和平···呃!”
老国王突然两眼发直,路易把脸贴近他的耳朵,重复了一遍国王临死前最后一句话,“为了帝国的和平。”
公主看见丈夫正把一柄带血匕首抽出父王的下腹,捂住嘴,她想呼救,但喉咙干涩得像是被人狠狠扼住,发不出声音。
不等众人有所反应,教堂大门忽然被关上。
教堂两侧角门走进来穿着红白军服的禁卫军,腰间配着一柄长剑,其中一名士兵把屠龙宝剑双手交给路易。
路易登上神殿,身后立着受难的十字架神像,抽出这柄宝剑,喃喃自语,“屠龙成功与否在人,不在剑。”
此前他偷偷探查宫中御用的制铁作坊,一个老铁匠收了一百两黄金后才开口,“当年恶龙作妖,国王在全国征募屠龙骑士,命令我们用生铁打了好多宝剑,只要来应征的都人手一把。”
屠龙就是老狐狸借刀杀人设下的一个圈套!
公主跪在丈夫脚下,双眼含泪望着怒气冲冠的王子,想起祖母曾摸着她细软的金发,“他是个平民也就罢了,读书也马马虎虎,一路读的都是公立学校,说明脑子也不好使,光用嘴皮子骗人。”
“脑子不好又有什么要紧,孩子就遗传我的脑子和相貌,遗传他的勇气就可以啦。”
祖母戳了戳孙女坚挺的鼻梁,“我们族徽是龙,他又是屠龙骑士,门不当户不对的,说出去也不好听。”
公主甜甜地反驳道:“学校说这些思想都叫迷信。”
“为什么?我们玫瑰家族对你不好吗?”公主厉声质问王子。
“我们?你们?这也叫好吗?就是你们这种人,天天嚷什么门第出身,自己干的事却猪狗不如。要不是我解决了那条老狐狸的三个政敌,能有玫瑰帝国的今天?可你们又干了什么?征收十一税,开放初夜权,我故乡一天不独立,我就不配称真正的骑士!”
他说的这些,公主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只好抓着他的裤脚,裤腿的反面有她亲手绣的爱心,“一夜夫妻百日恩,看在我的份上,放我们一条生路吧。”
“夫妻?我们已经解除婚姻关系了。”王子冷笑道。
“瞎扯!教皇不允许···”
“带他进来!”
一旁的士兵押着一个披着红袍的老人,走到王子旁边停住,他的手里握着一卷金布帛。教皇展开布帛,对阶下的人宣读道:
“我以神之名,宣布路易王子和玫瑰公主解除婚约,从此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”
宣读完毕,公主跌坐在地上,像抽去了脊椎,忽然她失声自顾自笑了起来,抓住胸针,往王子脖颈处刺去。
“我和你拼了!”
她出招的速度在路易看来,慢得像只嗡嗡叫的苍蝇。
屠龙宝剑穿过她的肚子。
“我是个真正的屠龙骑士!”路易拔出剑,得意洋洋的宣布:“从今天开始,玫瑰共和国正式成立!”